English

梁启超论变法

2000-04-12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梁启超是我国近代史上的风云人物,他早期是维新变法运动的著名领袖,杰出的宣传鼓动家,是我国近代报刊事业的奠基人。他主编的《时务报》、《清议报》、《新民丛报》,在中国历史上发生过巨大的影响,执舆论界之牛耳达十多年,他笔端饱含感情的文字,唤醒了一代又一代青年,使他们走上救国大道。

法者,天下之公器也;

变者,天下之公理也。

变法之本在育人才,人才之兴在开学校,学校之立在变科举,而一切要其大成在变官制。

穷则变,变则通,通则久。用其新,去其陈,病乃不存。夜不秉烛则寐,冬不御裘则寒,渡河而乘陆车者危,易证而尝旧方者死。

法何以必变?凡在天地之间者,莫不变。昼夜变而成日,寒暑变而成岁;大地肇起,流质炎炎,热熔冰迁,累变而成地球;海草螺蛤,大木大鸟,飞鱼飞鼍,袋兽脊兽,彼生此灭,更代迭变而成世界;紫血红血,流注体内,呼炭吸养,刻刻相续,一日千变而成生人。藉曰不变,则天地人类并时而息矣。故夫变者,古今之公理也。贡助之法变为租庸调,租庸调变为两税,两税变为一条鞭。井乘之法变为府兵,府兵变为弓广骑,弓广骑变为禁军。学校升造之法变为荐辟,荐辟变为九品中正,九品变为科目。上下千岁,无时不变,无事不变,公理有固然,非夫人之为也。为不变之说者,动曰守古守古,庸讵知自太古、上古、中古、近古以至今日,固已不知万百千变。今日所目为古法而守之者,其于古人之意,相去岂可以道理计哉!今夫自然之变,天之道也,或变则善,或变则敝,有人道焉,则智者之所审也。《语》曰:“学者上达,不学下达。”惟治亦然,委心任运,听其流变,则日趋于敝;振刷整顿,斟酌通变,则日趋于善。吾揆之于古,一姓受命,创法立制,数世以后,其子孙之所奉行必有以异于其祖父矣。而彼君民上下,犹亻闲焉以为吾今日之法,吾祖前者以之治天下而治,肃然守之,因循不察,渐移渐变,百事废弛,卒至疲敝,不可收拾。代兴者审其敝而变之,斯为新王矣。苟其子孙达于此义,自审其敝而自变之,斯号中兴矣。汉唐中兴,斯固然矣。《诗》曰:“周虽旧邦,其命维新。”言治旧国必用新法也。其事甚顺,其义至明,有可为之机,有可取之法,有不得不行之势,有不容少缓之故。为不变之说者,犹曰守古守古,坐视其因循废弛,而漠然无所动于中。呜呼,可不谓大惑不解者乎?《易》曰:“穷则变,变则通,通则久”。伊尹曰:“用其新,去其陈,病乃不存。夜不秉烛则昧,冬不御裘则寒,渡河而乘陆车者危,易证而尝旧方者死。”今专标斯义,大声疾呼,上循土训诵训之遗,下依朦讽鼓谏之义,言之无罪,闻者足兴,为六十篇,分类十二。知我罪我,其无辞焉。

中国立国之古等印度,土地之沃迈突厥,而因沿积弊,不能振变,亦伯仲于二国之间。以故地利不辟,人满为患。河北诸省,岁虽中收,犹道?相望。京师一冬,死者千计。一有水旱,道路不通,运赈无术,任其填委,十室九空。滨海小民,无所得食,逃至南洋、美洲诸地,鬻身为奴,犹被驱迫,丧斧以归。驯者转于沟壑,黠者流为盗贼,教匪会匪,蔓延九州,伺隙而动。工艺不兴,商务不讲,土货日见减色,而他人投我所好,制造百物,畅销内地,漏?日甚,脂膏将枯。学校不立,学子于帖括外一物不知,其上者考据词章,破碎相尚,语以瀛海,瞠目不信,又得官甚难,治生无术,习于无耻,懵不知怪。兵学不进,绿营防勇,老弱癖烟,凶悍骚扰,无所可用。一旦军兴,临事募集,半属流丐,器械窳苦,?糈微薄;偏裨以下,流品猥杂,一字不识,无论读图。营例不谙,无论兵法。以此与他人学问之将、纪律之师相遇,百战百败,无待交绥。官制不善,习非所用,用非所习,委权胥吏,百弊猬起。一官数人,一人数官,牵制推诿,一事不举。保奖蒙混,鬻爵充塞,朝为市侩,夕登显秩。宦途壅滞,候补窘悴,非钻营奔竞,不能疗饥。俸廉微薄,供亿繁浩,非贪污恶鄙,无以自给。限年绳格,虽有奇才,不能特达,必俟其筋力既衰,暮气将深,始任以事,故肉食盈廷,而乏才为患。法弊如此,虽敌国外患,晏然无闻,君子犹或忧之,况于以一羊处群虎之间,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者乎?

孟子曰:“国必自伐,然后人伐之。”又曰:“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。”又曰:“能治其国家,谁敢侮之!”中国户口之众,冠于大地;幅员式廓,亦俄英之亚也;矿产充溢,积数千年未经开采;土地沃衍,百植并宜;国处温带,其民材智;君权统一,欲有兴作,不患阻挠。此皆欧洲各国之所无也。夫以旧法之不可恃也如彼,新政之易为功也又如此,何舍何从?不待智者可以决矣。

天下之为说者,动曰“一劳永逸”。此误人家国之言也。今夫人一日三食,苟有持说者曰“一食永饱”,虽愚者犹知其不能也。以饱之后历数时而必饥,饥而必更求食也。今夫立法以治天下,则亦若是矣。法行十年,或数十年,或百年而必敝,敝而必更求变,天之道也。故一食而求永饱者必死,一劳而求永逸者必亡。今之为不变之说者,实则非真有见于新法之为民害也。夸毗成风,惮于兴作,但求免过,不求有功。又经世之学,素所未讲,内无宗主,相从吠声,听其言论,则日日痛哭,读其词章,则字字孤愤,叩其所以图存之道,则眙然无所为对,曰:“天心而已,国运而已,无可为而已。”委心袖手,以待覆亡。噫!吾不解其用心何在也!

要而论之,法者,天下之公器也;变者,天下之公理也。大地既通,万国蒸蒸,日趋于上,大势相迫,非可阏制。变亦变,不变亦变;变而变者,变之权操诸己,可以保国,可以保种,可以保教。不变而变者,变之权让诸人,束缚之,驰骤之,呜呼,则非吾之所敢言矣!是故变之途有四,其一如日本,自变者也。其二如突厥,他人执其权而代变者也,埃及高丽等国皆是。其三如印度,见并于一国而代变者,越南缅甸等国皆是。其四如波兰,见分于诸国而代变者也。吉凶之故,去就之间,其何择焉?《诗》曰:“嗟我兄弟,邦人诸友,莫肯念乱,谁无父母!”《传》曰:“嫠妇不恤其纬,而忧宗周之陨,为将及焉。”此固四万万人之所同也。彼犹太之种,迫逐于欧东;非洲之奴,充斥于大地,呜呼!夫非犹是人类也欤!

吾今为一言以蔽之曰:变法之本,在育人才;人才之兴,在开学校;学校之立,在变科举;而一切要其大成,在变官制。 难者曰:子之论探本穷原,靡有遗矣。然兹事体大,非天下才,惧弗克任,恐闻者惊怖其言以为河汉,遂并向者一二西法而亦弃之而不敢道,奈何?子毋宁卑之无甚高论,令今可行矣。释之曰:不然。夫渡江者泛乎中流,暴风忽至,握舵击楫,虽极疲顿,无敢云者。以偷安一息,而死亡在其后也!庸医疑证,用药游移,精于审证者,得病源之所在,知非此方不愈此疾。三年畜艾,所弗辞已,虽曰难也,将焉避之!抑岂不闻东海之滨,区区三岛,外受劫盟,内逼藩镇,崎岖多难,濒于灭亡,而转圜之间,化弱为强,岂不由斯道矣乎!则又乌知乎今之必不可行也。有非常之才,则足以济非常之变,呜呼,是所望于大人君子者矣!

中国自数十年以来,士夫已寡论变法,即有一二,则亦惟兵之为务,以谓外人之长技,吾国之急图,只此而已。众口一词,不可胜辨。既闻此言也,则益自张大,谓西方之通人,其所论固亦如是。梁启超曰:嗟乎!亡天下者,必此言也。吾今持春秋无义战、墨翟非攻、宋钅开寝兵之义以告中国,闻者必曰:以此孱国而陈高义以治之,是速其亡也。不知使有国于此,内治修,工商盛,学校昌,才智繁,虽无兵焉,犹之强也,彼美国是也。美国兵不过二万,其兵力于欧洲,不能比最小之国,而强邻眈眈,谁敢侮之?使有国于此,内治?,工商窳,学校塞,才智希,虽举其国而兵焉,犹之亡也,彼土耳其是也。土耳其以陆军甲天下,俄土之役,五战而土三胜焉,而卒不免于今日。若是乎国之强弱在兵,而所以强弱者不在兵,昭昭然矣!今有病者,其治之也,则必涤其滞积,养其荣卫,培其元气,使之与无病人等,然后可以及他事。此不易之理也,今授之以甲胃,予之以戈戟,而曰:尔盍从事焉。吾见其舞蹈不终日,而死期已至也。彼西人之练兵也,其犹壮士之披甲胃而执戈铤也。若今日之中国,则病夫也。不务治病,而务壮士之所行,故吾曰:亡天下者,必此言也。

摘自《梁启超全集》第一卷《变法通议》。

本书千万字之巨,将《饮冰室全集》重新标点,按年代重行编排,尤为重要的是将梁启超的相当部分从未发表过的书信搜集、整理、编序出版,弥足珍贵。顾问:张岱年、戴逸、王道成、朱述新、陶信成。主编:张品兴。北京出版社1999年7月出版。

手机光明网

光明网版权所有

光明日报社概况 | 关于光明网 | 报网动态 | 联系我们 | 法律声明 | 光明网邮箱 | 网站地图

光明网版权所有